现时，养狗之风盛极。在我住过的几个小区里，狗增长数，超过了人增长数。人口下降，狗口却在上升。在小区里走走，小孩子见不到几个，狗崽子却随处可见；孩子们的笑闹声很少听到，狗叫声却不绝于耳。

　　狗多了，提供了一个观察人狗关系的方便。观察下来，有个重要收获，就是：说人牵狗，其实是不确切的；说狗牵人，才是事实。

　　那天一早，楼上一位妇人照例准备牵狗出去遛遛。邻家问，今天准备牵到哪里去啊？妇人答，随便它啊。它朝东跑，我就朝东；它朝西跑，我就朝西。我是没有方向的呀。

　　我听了就捂嘴，怕笑出声来。心想，牵者，拉也，是引领向前之义。这个妇人和这条狗一路出去，谁牵谁？谁跟谁？谁在前面谁在后面？谁是主角谁是配角？倒是值得看一看的。

　　于是我就先下楼，边跑步，边等那妇人与狗出来。一歇工夫，她们出来了。先急急奔出门洞的，是那条大狗，足有半人高，竖起耳朵，瞪着恶眼，先声夺人。它一到屋外，就兴奋莫名，朝前直蹿。那妇人则急拉绳子，哎哎叫。大狗全不理会，只顾朝前蹿，妇人便只得后仰着身体，像一把入泥的犁头，被狗牵着一路小跑。狗奔得慢，她也奔得慢；狗奔得快，她也奔得快；狗急刹车，她也急刹车；狗呼哧呼哧，她也呼哧呼哧。我不禁连叫作孽，心想，这只大狗跑的是变速跑呢，不要把女主人拖死了。可后来走近一看，妇人虽上气不接下气，但脸上居然还笑意荡漾，遂知道，被狗牵着满世界跑，原来是一件乐事。

　　狗牵人、人随狗，狗也一定是快活的。因为你看，它这样胡天野地乱跑一气，主人非但不怪罪它，反而跟在它的后面，屁颠屁颠的；有时近乎自虐，主人也要跟上狗，完了还要给它好吃的，这就等于是肯定狗、表扬狗。久而久之，狗牵人就成了某种定势。所以你现在注意看，狗与主人一道出来，基本上都是狗牵人。不像我们小时候在连环画上看到的，贵妇人走在前面，小狗总是被牵着，跟在后面。这说明，时代不同了，狗地位有了很大的提高，狗东西被人养刁了，爬到人的脖子上去，为时不远了。

　　关于这个，我还看到一件。

　　那是在街上等车时看到的。一个少妇抱着一条狗，也在等车(顺便说一声，现时城里的人狗关系中，女人与狗最为亲密，被狗牵着的，十有七八是女人)。一辆公共汽车远远开来，少妇便移步向前，准备上车。不料那狗见了公共汽车，却不安起来，狗头乱甩。少妇说，宝贝，我们上车回家去。那狗却更见毛躁，蹬脚，还汪汪叫，明显是不肯上车的样子。少妇便无可奈何地摇头，脸上却笑着，不无赞赏的样子。

　　旁边有人问，这狗什么意思？

　　少妇说，它不肯乘公共汽车呀。

　　旁人问，公共汽车又怎么啦？

　　少妇说，它嫌挤呀，嫌人气味重呀。

　　我在一边想，你这女人，颠倒黑白了，难道人气味还不如你的狗气味么？

　　这时，一辆出租汽车停下，开门下客。那狗不知怎的，竟一骨碌滚下来，一道光似的，蹿进出租车里。少妇被狗牵着，临上车还不忘回头朝我们一笑，说，你们看你们看，它要坐出租车，我有什么办法啊？

　　狗牵人牵到了这个地步，还有什么话说呢？

　　然而，还有更绝的事情———

　　说的是某地，几个暴发户聚在一起吃喝。酒过三巡，其中一个牛皮哄哄地说，某书记是我的一条狗，我打电话拷他，要他半小时到，他就不敢超过三十分钟。你们信不信？

　　众人将信将疑说，有这等事情？

　　那暴发户说声你们等着瞧，便打电话拷那书记，让他半小时内来一趟。那书记接电，真的不敢怠慢，急急赶到他们跟前，喘得呼哧呼哧的。众人一看手表，果然不足半小时。那暴发户便洋洋得意，问同道：怎么样，说他是我的一条狗，你们现在信了吧？

　　众人摇头，叹息不已。

　　其实那书记，原本眼界是很高的，颐指气使，一到用钱的时候，就叫暴发户挺账。在他眼里，暴发户就是他的一条狗哩。他怎么能够想到，自以为神气，人牵狗，现在却活生生的，一下子变成了狗牵人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