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次,我呆在家里,突然有人按门铃。我开门一看,原来是位老太太。她的衣着普普通通,肩上披件小披肩,手里提着个日用手提包。
“您好。”她问了声好就脱外衣。
我一边帮她脱外衣,一边暗自思忖:“会不会是妻子塔木勃夫的那家亲戚又来要钱了?”
老太太坐到椅子上说:
“您猜对啦,我是来作模特儿的。”
“作什么的?”我怀疑地睁大眼睛。
“这有啥不明白的,就是模特儿嘛!”
“什么样的模特儿?”
“平平常常的,您的同行兄弟、年轻的画家们模拟着画画的那种模特儿……”
“大娘,我不是画家,我是旋工,这是其一;我从小就没画过什么画,这是其二;……”
后来才弄清楚,老太太已经退休了,从前曾在美术学院干点事。她显然把地址搞错了,找错了门户。我心里直乐,正待要替她去拿大衣,可没来得及---老太太固执地说:
“别瞎叨叨了,画吧,有啥好说的!旋工嘛,以前当旋工,如今当画家;有啥不可以的。反正吉泽安、丘尔列尼索夫如今都不在了,正缺画家。画吧,有啥好说的!我这么大岁数来求您,总不能白来一趟吧?拿起您的颜色和彩笔,画吧,您是位年轻有为的画家,画吧,会画好的……”
“我没有颜色呀!”
“嗯,别着急,我这儿还有点陈货。”她说着便从提包里取出了两支颜料。
磨蹭了约莫一小时,我觉得不画不行,老太太总缠着,只好画起来。我拿起画纸,尽己所能地涂抹着。颜色只有蓝、紫两种,所以画出的画有点阴森可怕,更何况我本来就画不了什么画。
老太太舒展开画卷,品评地打量着我的作品。
“不错啊,孩子!对一个年轻画家来说已经够好的啦!真的,一看便知,是表现主义学派的,挺时兴的。……你在背面留上个姓名吧。”
她收藏起我的画,拿着走了。
过不多久,听说,城里举办了个青年画家作品展览,我涂抹的那张也挂出来了,还放在一个精制的镜框里……
于是,我的痛苦的艺术生涯开始了。
车间主任喊我去见他。
“你真行啊,瓦夏!大伙都听说了……风华正茂嘛……有文艺细胞。好啊,我们大伙来协助你!”
“维克多•彼得洛维奇,我不想……”
“别谦虚好不好,我们应该把方便让给你嘛。你是想让后辈人说我们扼杀天才还是怎么的?这哪成啊!”
我一再推辞,可没人能听得进我的话。工会委员会很快给我弄来了一大车颜料、画笔、画布等,连旋工活都不让我干了,专事画画。厂方还给照顾了三间一套的新住宅。
“画家人人都有画室吧?有的!你也会有的。努力创作啊!大伙都为你的事操着一份心,写回忆录时可别忘了加上一笔……”
不得已,只好画画了。不能辜负集体的一番好心。我涂抹了二十幅画,拿去给名家裁决。心想,嗨,这下可要大出其丑,我的艺术生涯也要到此为止了。全然出乎意料的是,名家们阅毕,个个赞不绝口:
“嗯,有功夫,堪称佳作!一个满手打茧的工人,一个满腿是泥的农民,对艺术的造诣竟有如此之深,令人敬佩……”
“这哪称得上什么佳作!”我说,“你们不都看得出,这是瞎涂抹的!”
“不必谦虚罗,这对一个年轻画家来说,已经很不简单啦!”
“我这还算年轻啊!眼瞅着就是四十岁的人了。”
“唉,老兄,您就是五十岁也还是位年轻的艺术家呀。问题不在年龄嘛……”
我不以为然地吐了口唾沫,只好回家再涂抹。使我甚感不安的是:工厂里的群众代表常有人来家看望我。须知,这是在他们的亲爱的集体里栽培起来的一位天才人物,谁个能不感到高兴呢?可是,哄弄人怎么得了?不过,如今我心中油然而生的却是对那些已经上了年纪的青年作家、导演和作曲家们的同情。……谁知道,会不会再有哪位老太婆也把他们好端端的生活给断送掉呢?